公元790年里某個尋常日子,李賀那命途坎坷的一生,悄無聲息地啟航了。
誰也不會想到,此刻福昌縣昌谷的一間陋屋里面黃瘦弱的嬰兒,日后會名震詩壇,成為一代“直以聲情動今古”的詩中鬼才。
跟所有年少聞名的神童一樣,李賀,也有一個令人驚艷的出場。
且不論他幼時帶童仆騎毛驢,游山涉水,采靈感于詩中,七歲之時,便以詩作名震京華;只說他長大之后才高八斗卓爾不群驚才絕艷……
▲ 書法-立軸 李賀撰
公元807年,十八歲的李賀離開昌谷來到東都洛陽闖蕩。
在各種機緣巧合下,韓愈讀到長吉那首聞名后世的邊塞詩名作《雁門太守行》,只讀了首聯,便把他拽進那個戰鼓四起、狼煙滾滾、刀光劍影、血流成河的邊關塞外。
《新唐書·李賀傳》中曾記載:韓愈與皇甫湜相約,慕名到李賀家中拜訪。那時的李賀還只是個約莫二十歲的青年,卻在兩位文壇巨匠的面前,奉命泰然作詩:
華裙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轡搖玲瓏。
馬蹄隱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
云是東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羅心胸,精耿耿貫當中。
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
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
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李賀《高軒過》
“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韓愈、皇甫是已經翱翔天際的飛鴻,李賀懇求得到二人提攜,以幼蛇化巨龍,迫切地想憑過人才氣在仕途中闖出屬于自己的一番天地。
當時,除科舉考試外,文人想走上仕途,多半還需靠高官權貴引薦。在國子監任職對李賀青眼有加的韓愈,算得上是李賀的貴人。
幼時成名,年少脫穎而出,李賀的錦繡前程,似乎就此鋪開了。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李賀十八歲的那年,發生了兩件大事。
又有誰會知道呢,這兩件事情竟會組合成一個奇妙的契機,悄無聲息中改換李賀人生的航向。
第一件事就是李賀憑著《雁門太守行》得到韓愈的賞識,另一件事則是李賀的父親在這年不幸亡故。
李晉肅,李賀的父親,李唐宗室的旁支。
大歷三年秋末冬初,杜甫在湖北公安與李晉肅送別時,曾寫下《公安送李晉肅》一詩。杜家與李家之間,也有些拎不清的親屬關系。
公元810年,冬風凜冽中,李賀在河南府試中一舉獲雋。本該是等著來年春季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得意涌上心頭,卻沒料到善妒者的流言竟快過又綠江南岸的春風。
冬天的長安一片蕭瑟茫茫之景。
“入鄉試萬里,無印自堪悲。卿卿忍相問,鏡中雙淚姿。”
有好事者“構陷他,說其父親李晉肅名字中的“晉”與進士的“進”同音,是“家諱”,于孝,李賀不得舉進士。哪怕是韓愈為其作《諱辨》鳴不平,也終改不了李賀被會試拒之門外的命運。
那年長安的春風,長吉終究是等不到了。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上天可最是無情。
“在這世間,本就是個人下雪,個人有個人的隱晦與皎潔。”
外界惡意的構陷與中傷,空有滿腹才華卻無處施展的苦悶,使他病體益發瘦弱。心中郁結總需一處傾瀉之地,于是詩便成了他最逍遙自在的樂園。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少年心事當拿云,誰念幽寒坐嗚呃。”
可惜即便已經東方破曉,雄雞啼鳴,也招不回李賀那迷失的魂魄。
他應該是心高氣傲的。他不甘心被時事所逼,如此年輕卻終將一事無成,他多愿以身鑄劍換取半生功名,可這些他統統都得不到。那難以排遣的失意焦灼痛苦便在他筆下幻化出一個個神秘奇詭的意象,神魔鬼怪之世便是他寄托內心悲憤抑郁的安身之處。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李賀《蘇小小墓》
蘇小小追求的幻滅,便是李賀陰郁冷僻的內心的真實寫照。
于是他開始書寫鬼魂,死亡,黑夜,寒冷,日月風云,上窮碧落下俯黃泉,用那怪誕奇特的筆觸痛快淋漓地寫出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的黑白顛倒之狀。
“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長安夜半秋,風前幾人老。低迷黃昏徑,裊裊青櫟道。月午樹立影,一山惟白曉。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
他把幽冥寫得如此迷離美好,也許是因為他對“生”已經徹底絕望,轉而希冀通過“死”來滿足自己的在“生”中的求而不得。
整日游走在鬼火墳場的他,早已預感到死神的悄然來臨。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又回到了家鄉昌谷,那個一切坎坷的起點。
在最后時光里,他拖著病軀整理自己二十七年短暫人生中所寫的詩作。那里面有他的靈,有他的魂,有他的魄。
公元817年,我們的故事已經走到結尾,27歲的李賀因病死在了家中。
他不知道,在他離開人間的幾十年后,有個仰慕他已久的后輩為他特意作了小傳。
那個人,是李商隱。
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虬,持一板,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云當召長吉。長吉了不能讀,欻下榻叩頭,言:“阿?老且病,賀不愿去。”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長吉獨泣,邊人盡見之。少之,長吉氣絕。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煙氣,聞行車嘒管之聲。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許時,長吉竟死。王氏姊非能造作謂長吉者,實所見如此。
——李商隱《李賀小傳》
在傳記的末尾,李商隱的想象之中,李賀臨終之時有天帝召升,我想,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李賀的最終解脫。
“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李賀詩中最為霸道兩句,只需一眼,那兇狠霸氣之勢便鋪面而來,委實可嘆。
弗洛伊德說:“能夠滿足人的欲望的惟有死亡”。
27歲的長吉,在他最后寄托著希望的碧落黃泉之中,是否能成為那個屠龍的英雄少年呢?
本文作者:Apr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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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prol